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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诗歌【一线风景】||作者:韩玉光||NO:1131期

本 期 诗 人
韩玉光,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0年7月生于山西原平市。二十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诗歌写作,曾参加第24届青春诗会,获首届屈原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上官军乐诗歌奖等,出版有诗集《1970年的月亮》《捕光者》。
韩玉光 的诗
孤独的时刻
能证明我出生的人
正在一个接一个离去。
先是祖母
后是祖父
再后来,是父亲……
十七年了,我一直让母亲生活在身边
这个唯一
还活在世上
曾亲眼目睹我降临人世的人
先是肠胃病
后是心脏病
再后来,又是腰椎病……
唉,她每次患病
都好像在说我的出生
是可疑的、令人担忧的。
我,今年48岁
十年、二十年……后
将成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三十年、四十年……之后
将被这个世界遣送回原籍——
那一定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
一直以来,还没有人
从那儿成功出逃过……
我会将妻子、儿女留在世上
他们会证明我死过
而我用一生换来的诗篇
会证明我活过……
观察者笔记
一连三天
我蹲在地上观察蚂蚁。
他们问:你看见了什么?
我回答:蚂蚁。
一连三月
我蹲在地上观察蚂蚁。
他们问:你看见了什么?
我回答:蚂蚁。
一连三年
我蹲在地上观察蚂蚁。
他们问:你看见了什么?
我回答:蚂蚁。
我是诚实的,从此以后
蚂蚁归蚂蚁
人归人
我再不会将蚂蚁比喻为人
也决不会
将人比喻成蚂蚁。
我终于通过耐心的观察
看见了一只蚂蚁
和我们活在一起。是它
让我刚刚成人
注意,是人
不是“我”,也不是“己”。
草们
秋天正一步步逼近
滹沱河边的十几种野草……
白露过后,秋分
寒露过后,霜降
而草们浑然不知,它们不舍昼夜的样子
依然像是活在春天
活在夏天,我不知道
该以何种方式来送别
我们非亲非故,非敌非友
我们的语言,亦无法同声翻译……
为一朵云命名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
将一朵云
重新命名为“我”
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云在天上
成了“我”在天上
云心,成了“我”心……
倘若有一天,命运真的围追我
会不会
把一朵云堵截成雨
哗哗流下来
生活,会不会像一个泪人
站在我的对面
请求我,将“我”认领回去?
什么
朋友问我:最近在干什么?
我久久地陷入了
“什么”之中……
我一直无法取消它们
也从来不曾完成它们。
我,一个四十八岁的自然论者
说什么
也不足以惊天
做什么,也不足以动地
但想什么
却是我的宿命。
花落人不知
祖母死的那年,院子里的老杏树开过两次花。
一次,结了满树大黄杏
一次,仅仅开了几朵花
但这已经是奇迹。
这件事发生在1973年,我三岁
并不知道花开
就是花落的另一种说法。
还不知道
死为何物。
四十年以后的一个春天
我回到那所已经卖掉的老宅
原先的瓦房变成了混凝土砖结构的房子
杏树早已锯掉多年。
院子里铺了水泥路,我绕着半亩大的地方
走了几圈,然后停下来
——这里,就是那二度杏花
落下来的地方。
一定是。
隔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我才想起
祭奠那几朵鬼使神差而来的杏花。
一只黄狗
卧在屋檐下看着我
不摇尾巴,也不出声。
院子的新主人姓赵
一边陪我聊天,一边给几株盆花浇水。
那时候,我不会想到
四十出头的他会在两年后死于肺癌。
在他出殡的那天
我从县城开车回去送一只花圈
进了院子
发现他白花环绕的灵棚
恰好搭在上次我祭奠落花的地方
那只黄狗还在屋檐下
但这一次,它摇起了尾巴
像一把拂尘
缓缓清扫着悲哀的气氛。
读一首诗
如食禁果。
陡然有了一颗羞耻心。
请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我不怕放逐,只是不要去两个地方
一是天堂
二是地狱。
那里太挤了
该去的,不该去的
都像蚁群,排着长队。
我想在人群之外
偏居一隅,我住的地方
叫红门书院
我栽的李树结满了果实
树下
有两个朋友:李耳和李白。
来的人都会看见
道与诗
挨得那么近
像一对海誓山盟的人
白头偕老的人……
犹如初见
屋里开始暗下来,我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老榆木椅子上。
没有开灯
我看不见自己,我假装父亲
依旧坐在这里。我们作了简短的对话
“我回来了。”
“我也回来了。”
“我们好久不见了。”
“是的,我们好久不见了。”
我们没有说起这些年
各自都去了哪儿,谁也没有问
谁也没有主动提起。
答案,就像没有亮光的电灯泡
静静地悬在高处。
我们就像是一生中第一次见面
有点羞涩,有点生疏
不知道对方是谁
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屋里更暗了,我们各自抽着烟
烟味很大
我始终没敢开灯,好像担心
我们会认出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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