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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界 | 李孝堂:永远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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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阴影
文|李孝堂
我坐在她的床边,支楞着脑袋,静静地听她骂我。因为脑梗导致嘴歪,她吐字不太清楚,但声音依旧高亢激昂。她的左半边身子已不太会动,靠在被垛上,右臂仍不时地在空中挥舞一下。但是这也增添不了多少威仪,花白的头发和浮肿的两颊到底暴露了她的虚弱。趁她喘气的当儿,我说:“娘,你还怪中哩!我看你要是不偏瘫,我又得挨顿打哩!”她收住怒容,眼睛斜睨,“涕、涕、涕”地笑了起来。由于嘴巴合不拢,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我拿毛巾去给她擦,被她一把夺过,自己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把毛巾一撂,仰天长叹:“唉,孩儿啊——”
这个仰天长叹的人当然是我的母亲,我从小管她叫娘。
二十多年前,母亲得了糖尿病,过上了打针吃药、吃饭睡觉的日子。但在最初得病的几年里,仍旧干着很重的农活。这加重了她的病。但是,一个是家里负担重,种着二十多亩地;另一个是她的性格刚强,不允许自己闲下来。就这样,与病斗,也与自己斗、与时光斗,非常辛苦地活在我们的世界里。两年前,由于长期用药,引起肾脏功能衰竭,又开始隔日到医院透析。几个小时的透析结束,体重会下降两公斤左右,所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就在她一边作透析,一边不断地抱怨自己命不好的时候,我们又把她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这次的原因是脑梗。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慢慢拔掉身上的管子,语言功能逐渐恢复的过程里,我最愿意听到的,就是她一贯的责骂。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是粗重地喘着气,斜靠在被垛上,不再骂人。单位事多,我急于上班,留父亲和姐姐在医院看护,匆匆离去。有一天,姐姐发给我几段录制的视频。母亲居然能够下地了。她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跟着姐姐的口令笨拙地做着各种动作,脸上洋溢着羞涩的笑。母亲这次真的是老了,我想。
可是等到母亲出院,能够在院子里拄着拐走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她的语言功能已基本恢复,继续针对父亲、姐姐,主要是我,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当然不具备任何建设性,但我们谁也没有和她辩驳的欲望。也许是发现了我们的敷衍了事,她不再就事论事,只是一味地宣泄情绪。一天傍晚,我给父亲打电话询问母亲的病情。一向和善的父亲大发雷霆:“我也照顾不好你娘,你回来给她弄走吧!”我赶紧开车往家赶,走到家里,已是晚上9点多钟。母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正用一只手端着碗“呼呼噜噜”喝汤,一见我进门,把碗一撂,嚎啕大哭,嘴里“呜呜啦啦”地倾诉着对父亲的不满。父亲走过来,倒是笑了。拾起碗,一勺一勺地把饭喂给母亲。“趁你孩儿回来,赶紧都说说我咋虐待你了”,父亲一边笑,一边说。母亲逐渐安静下来,把汤喝完。我赶紧说:“睡吧,娘!”她抬起头,眯缝着眼睛:“唉,孩儿啊!你都不知道,娘有多作难!”然后,把头勾下。一下子,我的泪涌了出来。怕她看见,我走到院子里,抬头看满天繁星眨眼。哲人说,仰望星空会让人清醒。可这个时候,我是越看越迷茫。这满天的繁星,小时候的夏夜,我躺在房顶,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可是,你们有谁告诉我,怎么就让这样刚强的一个人日渐枯槁,累病如此!
母亲脾气不好,琐碎的生活常常触她发怒。小时候,最深切的记忆就是挨她的打骂。
有一回,几个小伙伴在村头池塘边玩了半天泥巴。回家后,我意犹未尽。就从面缸里舀一瓢面,倒在地上,浇些水,和在一起,当泥巴继续玩。正玩得高兴,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了。我倒也没觉着自己有多大错,是母亲极度吃惊而愤怒的表情提醒了我。我撒腿往外跑的时候,伴随着尖利的叫骂,母亲追了上来。我也顾不上回头看她拿着什么东西,只觉着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后来,二伯救了我,将母亲拦下。我吓坏了,躲在奶奶家,好几天没敢回去。还有一回,记不清是什么原因。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便听到母亲在院子里高声数落我,后来变成叫骂。吓得我躲在床上不敢起,默默流泪。
母亲真是太厉害了,说话又大声。我和姐姐从小听见她的声音便都很害怕。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在母亲身旁撒过一次娇。记得有一次,母亲大概是在煮肉。见我过来,随手剔下一块让我吃。我伸嘴去接的时候,见母亲变了脸色,便赶紧换手去拿。冬天放学,小伙伴们都冲向自己的母亲,把手伸到妈妈的腋下取暖。一起做针线活的妇女那么多,都和孩子嘻嘻哈哈,乱成一片,只有我不敢靠近母亲。姐姐从小听话,但有时候也免不了挨打。一天下午,她和一个女伴到地里割草。由于贪玩,俩人走丢了,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大人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别人家是把女儿抱在怀里安抚,母亲拉过姐姐就是一顿狠捶。
母亲太要强,总怕我们丢了她的脸。农忙时候,一家人在地里干活。到中午,不论天气多么热,只要看到地里还有人没走,便坚持干。谁提回家的事,便免不了挨骂。连父亲也不例外。到了冬日农闲,妇女们照例要给家里大人小孩做鞋,别人家能保证一人一双都不错了,我们家每人好几双!做鞋全靠手工,非常累人。可母亲日夜加班,做一双又一双,做好的鞋挂在山墙上,成嘟噜成串。
后来到乡里上初中,一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母亲还是有很多数落和责骂送给我。唯恐我读书不争气,丢了她的脸。再后来到县城上寄宿高中,我便很少回家了。总是父亲到学校来看我。来了,我们父子总要说说家常。但很少说到母亲。有一回,父亲说母亲病了,不轻。我才想起,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就趁周末回家看她。母亲气色不太好,白头发多了,瘦了许多,但依旧高腔大嗓。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要争强好胜。自从我上高中后,母亲便不再打我,责骂还是少不了。但这次竟只是嘱咐,没有一句批评的话。我问了她的病,应付了几句,就匆匆返校。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返校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道路两边的杨树哗哗啦啦地响。我流了一路的泪。
生病的母亲并没有改变多少。我参加工作后,住在异乡的一个小城里。母亲不常来。来了后不久就要走。说是住不惯。其实,我知道,她是看不惯我,认为我没有发展成她所期望的样子。我的工作需要我每天很早就要起床。我在门口轻手轻脚换鞋的时候,总听见她在卧室里长吁短叹:“唉!孩儿啊,可怜人啊——”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同情——你当初不听我的话,今天如此辛苦,活该呀!
我没有言声。偶尔辩解一句,总能招致她多天的不满。近几年,随着病的加重,母亲骂我少了,开始关心我的身体,关心我的生活。母子俩有时也说些家常。但我总觉得她对我的不满还是居多。我更无法言声。我知道,我和母亲大概是永远也无法正常沟通了。
但我说话高腔大嗓,我吃饭狼吞虎咽,我走路一脚一脚踩得咚咚响,我从小就胖,我遇事好激动,我不怕得罪人,我做事情拼命······这一切的生命印迹,都告诉我,我是母亲的儿子。
母亲始终是我头上的一片阴影,牢牢地罩着我,令我惧怕。得病前,怕她打我、骂我;得病后,怕她会离开我。我平生不信鬼神。但现在,我愿意屈下膝,祈愿这片阴影能在我的头上罩久些、再久些······
唉,我的娘!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李孝堂,河南舞阳人,笔名注及、耕閽。有志向,少行动。好读书,囫囵吞枣。好写作,作品很少。好喝酒,酒量很小。喜交文友,同好者同行。